头颅想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在它昏迷的时候发生了相当糟糕的事情。那种麻烦的程度几乎等于两个克诺亨相加——也就是说，头颅感觉到自己同时在两个不同的地方，这种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。
现在，头颅这边被紧紧包裹在一个狭窄而又柔软的地方，就像婴儿缩在它的子宫一样，既闷又湿，简直让人生烦。不过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相比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头颅感到非常开心。
现在，我有两条命可以用。
头颅想着。它感觉到另外一条命在低声附和自己。那条命正安全地待在干草堆里，一头扎得深深的，动也不想动，把思考的任务交给了身处“子宫”的头颅。
球状克诺亨叩动牙齿，发出哒哒的声音，想看看能不能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。它等了足足有半小时，没人过来理会自己。
只剩一个头颅的科学家摇动身体，想从这个柔软的地方离开。但他很快意识到了，自己并没有那个“身体”。他只能轻轻地、慢慢地利用重力，翻动着自己，从挎包的一角滚到另一角。
这并没有什么用。
克诺亨简直想咒骂起来，这时候回到另一个身体里去会比较好。他尝试了一遍，感觉非常奇妙，能意识到另外一个身躯的意识，但那边就是懒洋洋地不肯接纳自己。
颅骨克诺亨一个翻身，牙齿缝里塞进了什么东西。是这个粗制滥造的布包向内翻出的线头——看这手工都不可能出自哥布林之手，一定是那个巡河的弱智霍克的作品。
克诺亨咬住线头，用力滚动自己。撕啦一声，挎包露出了一个大缝。再撕啦一声，克诺亨随着重力摇摆着，突然猛地一滑，掉到地板上。
颅骨滴溜溜地滚动了一阵，好不容易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控制住了方向。圆形的影子在明亮的光线下晃来晃去，颅骨注意到了，在窗子的形状中间立着另一团可疑的阴影。他借助转动的离心力，转向那个阴影的方向，努力让自己空空如也的眼眶对上视线。
那是一张狭长的马脸。马脸垂下头来，冲着克诺亨德鼻孔叫道：
“你好。”
“吼哈。”克诺亨吃了一惊，连忙稳住“身躯”，“你好，我该怎么称呼您？先生？”
“不用客气，我一度叫做李奥，但我们一见如故，不如互相称呼真名吧，克诺亨先生，”马脸回答，“叫我哈努曼就好。”
克诺亨想点头表示友好，但随即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做到这个动作——因为自己就是个头，一个纯粹的头。
“我知道你，圣剑的奴仆，对吧？”克诺亨说道，“这一个月以来——从我在烟囱里被什么圣剑插中，不得不卡在那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开始——天天在我脑袋里说着煽动的话的，就是你？”
化身为黑色独角兽的哈努曼让马头露出一张尴尬的笑脸。
“对不起，我迫不得已，如果不物尽其用的话，我们没法斗得过那些地底的魔物和屋子里的坏人们。”
“你想干什么？”克诺亨警惕地问道，“你不是和奥娃在一起吗？”
“说来话长，这事情有一个复杂的发展。如果你需要的话，我们可以变换个形体，到体面点的地方详谈。反正魔物们已经休息，杰克的人马还不具备探测到我的技术条件。幸好奥娃被抓走之前胡乱踢打，把身上背着的这个挎包落在这里——正好你有足够理解我说的故事的知识，我也受够了那个傻乎乎的龙女仆和老顽固圣剑。”
“就那么办。”颅骨表示同意，“我早就猜到了，你应该是某种机械生物。不过，我们能换件衣服吗？我对赤身**有种天然的畏惧。”
哈努曼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光溜溜的白色头骨。
“哼。跟我来，我们确实有必要伪装一番。”
李奥的身躯裂了开来，哈努曼的真身浮现出来——这是一个圆形的黑色团块，看上去是一滩泥巴。但克诺亨意识到，这是一个由无数细小魔尘组成的神奇机器。
团块靠近头骨，从克诺亨空空的眼眶中间也有微小的黑色浮尘散发出来，与哈努曼合成一体。
“利用那个衣架。”哈努曼发令道，魔尘带着头骨漂浮起来，克诺亨四下张望。
这是起居室，虽然仍然是一派乱七八糟的景象，却意外地没有遭到龙火的侵蚀。四面墙上挂着的历任厄舍宅主人的画像，居高临下地狠狠盯着白骨和马头。
克诺亨看到了那个衣服架子，经历如此大乱，上面居然还挂着一整套完整的燕尾服，只是落难地被一块飞起来的沙发套罩住了领口，实在匪夷所思。哈努曼的魔尘将头骨托过去，放在衣架的顶端。
白骨科学家想象着自己变成完整的模样——以前每当这样做的时候，斯普拉荷施加的诅咒就会自动生效，使克诺亨还原为一个完整的“人形”。
但这一次，克诺亨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。
——一个脑袋哪里算是人？
诅咒从心底里表示疑问。
——怀疑那么多干什么？快点让我复原！
克诺亨焦急地哼哼。
——如果这个脑袋也算是人。另外一边的那个算什么？
——我怎么知道！那边的那个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完整，可我这边在乎！
——你让我难办了，斯普拉荷会说什么？
——她什么也不会说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诅咒（对，说的就是你）会怎么做。所以，随心去做吧，产生意识的是我这边，只有让我完整，才会产生正确的‘人’的概念。
诅咒仍然嘀嘀咕咕地，不愿意生效。
——总感觉哪里不对劲。要知道，如果让你这边恢复完整，另一边的意识就会被抹杀。暂且记下这一次吧，我要去认真想想。我给你一次机会。
——拜托了！快，我听到那些犯罪分子的脚步声了。求你了，以后你怎么玩弄我的身体都可以，就这一次，请让我完整地逃掉，不然他们又要把我关在那种魔物缝的臭熏熏的挎包里了。
克诺亨浑身一抖，他听见有人穿过走廊而来。不一会儿，一个大胡子探了进来。
来人是史密森手下的一个衣橱间仆人。他皱着眉头，看着起居室里的一件件家具，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挂衣架上。
“对不起，没注意到这里有人。你是留在这里等史密森先生的吗？”仆人小心地赔礼，大概是因为注意到这个挂衣架穿着考究的燕尾服，看上去像个大人物。
“不。”克诺亨结结巴巴地回应道，他抬起白骨嶙峋的手，将套在头上的沙发套子往下拉了拉，“我、我、我只是视察下这里的局面，被、被破坏成这样，要、要要做些善后吧？”
仆人低着头，完全没注意白骨不自然的脸和手。“昨晚那么乱，那是自然。我只是回来取忘记带走的外套，我得走了，李斯特太太已经在嚷嚷说不该留的人都得离开了。先生，我猜您是该留下的人吧？”
“当然。”克诺亨使劲点头。
仆人又行了一礼，转过身离开了，根本没注意到翻转的长桌下压着独角兽李奥的尸体。
过了一会儿，一个瘦削的身影穿过起居室外的走廊。一边骂骂咧咧地清着嗓子。
“哈努曼，你堵着我嗓子眼了。再往胸膛去点不行吗？你试过整个喉咙哽着一个圆溜溜的石头吗？你就不能体谅下我们这些没机会锻炼身体的知识分子吗？”
穿戴体面的白骨和神猴终于消失在厄舍宅的阴影中间。
天已经大亮，厄舍宅的一切已经恢复原位。机关复位了，残破的楼梯至少看上去还足够让两只驴子踩上一脚。杰克·里普尔的陷阱已经安排妥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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